致病嬰兒抑菌霜：暗含激素的益芙靈
出廠價4元，母嬰店拿貨價28元，售價69元一瓶，高額利潤讓益芙靈抑菌霜成為不少母嬰店的明星推薦產品，“一抹就好”的療效，更讓這款抑菌霜成為爆款。
但火爆的景象，止于其被檢測出含有強效激素——氯倍他索丙酸酯。
7個月大的女嬰柚子，正是揭開益芙靈暗含激素的重要一環(huán)。滿月臉、汗毛過長的她，看起來像個米其林輪胎人，之后被南京醫(y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yī)院診斷為類庫欣綜合征，病因則直指外源性激素。柚子父母委托第三方檢測發(fā)現，給孩子經常涂抹的益芙靈抑菌霜，含有強效激素氯倍他索丙酸酯。
最早曝光于公眾視野的柚子父母，原本就因記錄寶寶減肥視頻而備受非議，被部分網友認為“拿孩子賺錢”，當委托第三方檢測出益芙靈含有激素后，廠家也質疑他們是拿孩子炒作吸粉。
忍受著網絡暴力的柚子父母，急需官方的調查結果來澄清。
1月17日凌晨，益芙靈生產廠家所在地的漳州市衛(wèi)健委發(fā)布通告稱，經有檢測資質的第三方機構檢測，已確認召回的涉事產品“益芙靈多效特護抑菌霜”和“開心森林一抹舒寶寶皮膚抑菌霜”含有氯倍他索丙酸酯，企業(yè)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
目前，公安機關已立案偵查，并對相關嫌疑人采取刑事強制措施；衛(wèi)健部門依法吊銷涉案企業(yè)《消毒產品生產企業(yè)衛(wèi)生許可證》；市場監(jiān)管部門依法吊銷涉案企業(yè)營業(yè)執(zhí)照。
此時，有更多同樣使用益芙靈抑菌霜出現不良反應的寶爸寶媽，聯系上了柚子父母，僅江蘇境內至少就有35個寶寶出現跟柚子一樣的情況：面部有長汗毛、過于肥胖、一停用抑菌霜就起大片紅疹子。
停用益芙靈近2月后，柚子開始緩慢恢復，她長高了5厘米，但與同齡人相比，發(fā)育仍顯得有些遲緩，“肥胖、腿上沒力氣，即使借助外力也無法站立，肉堆積的地方有長汗毛，不會翻身”。
相對于廠家及銷售商的調查處理，這些孩子的父母們，更擔心的是激素后遺癥，孩子健康會受多大影響。
停用益芙靈后，柚子體重開始下降，但額頭上的汗毛仍未消退。新京報記者 王瑞文 攝
查找病因
4個月大嬰兒抽了20多管血
氯倍他索丙酸酯。
在網絡博主“老爸評測”檢測出柚子使用的益芙靈抑菌霜含有該成分之前，柚子爸媽從來沒聽說過這一名詞。
這是一種強效激素，嬰幼兒不得使用。
但含有這種強效激素的益芙靈抑菌霜，柚子從1個多月大時就開始用于日常護理，并持續(xù)使用近2個月。
這些抑菌霜購自連云港市青口鎮(zhèn)敦厚農貿市場旁的金寶貝母嬰生活館，柚子家離此不遠，因為常帶孩子來洗澡游泳，柚子父母與母嬰店的老板相熟，在對方推薦下，發(fā)現益芙靈抑菌霜對濕疹紅腫確實見效快。
但涂抹之后，孩子體重飛漲，身上很多汗毛也變長變黑。柚子媽徐美說，最胖時的柚子，眼睛被臉上的肉擠成一條縫，只有向外噘嘴的固定動作才能勉強睜開眼，“她躺在那里的時候，手不會抱在胸前，摸她臉的時候感覺很硬，一摸就哭”。
徐美和丈夫安強逛街時抱柚子出去，總能成為焦點，不少人都看著柚子議論，有些直接問，“孩子怎么這么胖？”徐美回答，可能是奶胖。
在成為柚子媽媽之前，徐美是個剛大學畢業(yè)的小姑娘，愛喝奶茶，喜歡和安強去網紅小吃店打卡。但懷孕后一直到哺乳期，這些徐美都戒掉了，“連最喜歡的海鮮也不吃了，就是怕對孩子不好”。
老一輩最先察覺到柚子有點胖得太快，于是催著徐美帶著孩子去醫(yī)院檢查，一方面看看是否是母乳出了問題，另一方面帶著柚子做體檢排查，看看孩子是不是病了。
為了給孩子看病跑了三家醫(yī)院，徐美夫婦也謹遵醫(yī)囑節(jié)食減肥，但孩子身高不長，體重卻越來越重。
徐美說，在南京兒童醫(yī)院治療期間，為做檢查，柚子前后抽了二十幾管血，由于太胖，胳膊、大腿沒有能入手的地方，先是從頭上抽、最后是脖子，因為皮下脂肪堆積過多，柚子的血管看不清，只能趁著用力哭，突顯出血管，“抽到最后血都抽不出來了，只能抱著孩子一起哭”。
最終，柚子被確診為類庫欣綜合征，并考慮是外源性激素引發(fā)疾病�！爱敃r檢查醫(yī)生就問是不是用了紫草膏，說之前就有四五個類似的寶寶送過來�！毙烀勒f，當時他們想起來益芙靈的說明里就有紫草提取物。
為了搞清楚益芙靈里到底有沒有激素，他們輾轉委托了某網絡評測機構，對所用益芙靈進行檢測，結果顯示，該產品中氯倍他索丙酸酯的含量為31.1mg/kg。
南方醫(yī)科大學附屬深圳醫(yī)院皮膚科主治醫(yī)師譚帥告訴新京報記者，氯倍他索丙酸酯是糖皮質激素的一種，屬于強效激素，醫(yī)學上，不會對嬰兒及兒童使用強效激素�！凹に氐囊粋�副作用就是，會長長毛。”中國藥師協(xié)會藥學服務創(chuàng)新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冀連梅說。
柚子的主治醫(yī)生顧威表明，柚子是因外源性激素，患“類庫欣綜合征”。對此，南方醫(yī)科大學附屬深圳醫(yī)院皮膚科主治醫(yī)師譚帥認為，嬰兒現已經被診斷為“類庫欣綜合征”，而藥膏里的確含有激素，再加上長時間的使用，那么現在的狀況和外用產品肯定有對應關系。
輿論漩渦：
從受害者到被指責“炒作吸粉”
在還沒查出病因的時候，醫(yī)生曾囑咐要給柚子減肥，柚子父母也決定在短視頻平臺上發(fā)布視頻，記錄柚子減肥經歷。
2020年9月26日，柚子爸媽在短視頻平臺發(fā)布第一條關于柚子的視頻。
“我們也知道，一些人背地說我家寶寶丑、胖，但我們還是愛她，疼她�！辫肿拥男∈搴湍棠桃步洺Ｈシ桃曨l上的評論。
在這些評論里，很多網友關心柚子的健康，并提醒父母要帶著孩子去檢查身體，看是不是激素有問題。
而在另一些評論中，柚子父母被惡意裹挾。
這些評論質疑父母拍視頻消費孩子，惡意喂胖寶寶拍視頻賺流量，為了錢喪心病狂等，還有網友對寶寶體重進行調侃。
在查出病因后，柚子爸媽曾去母嬰店理論，讓對方別再賣含激素的產品，“沒想到的是，他們不光不承認，還聯合廠家說我們造謠，要追究我們的責任”。
在維權期間，安強一家人帶著柚子上街，碰到了母嬰店老板，但自己明明是受害者，反而覺得尷尬，“老板沒有跟我們打招呼，甚至都沒問問孩子情況怎么樣”。
柚子父母告訴記者，在這期間他們從未收到過母嬰店老板的主動道歉，直到媒體曝光后一周，在今年的1月13日，母嬰店老板拎了兩箱牛奶和玩具衣服，放在柚子家門口，“他們說自己也是受害者”。聽到這些話，柚子的太婆婆氣得又將東西送了回去。
隨著關于柚子所用抑菌霜暗含激素的視頻引爆網絡，益芙靈生產廠家福建歐艾嬰童健康護理用品有限公司企業(yè)負責人，也開始在頻繁接受媒體公開采訪時表示：自己的產品不含激素，此次事件純粹是網上炒作吸粉，存在很大的造謠傳謠成分。
安強很難受，他只能自己一邊偷偷看看各種詆毀的評論，一邊開導柚子媽會越來越好，“我們的初衷很簡單，就是通過自己的案例讓更多的人知道，這類產品不能用，避免更多的人受害”。
更多投訴：
數十名寶寶疑用益芙靈現不良反應
網絡評論中有詆毀、有鼓勵，也有向柚子父母咨詢的，他們的孩子也使用了益芙靈同廠家的產品，也出現了類似柚子的不良反應。
安強開始逐一聯系這些受害者，并告知網絡評測機構“老爸評測”的工作人員。“老爸評測”方面統(tǒng)計數據顯示，除了柚子外，江蘇、山東、安徽、重慶、上海、河南、河北等7省市均出現了多個類似情況的寶寶。江蘇省最多，有35名。這些寶寶均因使用福建歐艾嬰童健康護理用品有限公司生產的“益芙靈”“開心森林”“嬰芙清”等產品，而出現了多毛、肥胖和發(fā)育遲滯，甚至體內激素紊亂的現象。
其中，數十位用過益芙靈及其同廠家產品的寶媽告訴新京報記者，她們的購買渠道多為母嬰店推薦，寶寶在用過該產品后，都出現與柚子類似的情況，面部有長汗毛、過于肥胖、一停用面霜就起大片紅疹子，“寶寶經常會撓身上，有時候能撓出血”。
大部分家長表示，在看到曝光之前，他們都以為孩子的異常是內因，有寶媽帶孩子檢查，抽幾十管血，還未找到病因。
同樣來自連云港贛榆的李麗，在月子期間就開始給兒子橙子用益芙靈和開心森林，當時橙子才10天大，身上長的濕疹都破了，在母嬰店推薦試用了益芙靈后，效果很好，就陸續(xù)買入，用了近半年，“用了兩瓶開心森林，三四瓶益芙靈，用了一個月后，寶寶開始長長毛”。
據其提供給記者的視頻顯示：橙子3個月大時，汗毛最長，額頭上的毛發(fā)都已與發(fā)際線連在一起，兩鬢的汗毛已長過耳朵，緊挨著面頰。
橙子是李麗的小兒子，面對孩子的異常，她擔心外人指指點點，于是把孩子藏在家里，除了去醫(yī)院，不敢?guī)鋈ス浣�，“很多人說話難聽”。得知柚子爸媽被網暴的遭遇后，李麗更加害怕有人知道自己的家事，“擔心別人以為是孩子有病”。
9個多月大的橙子，最近一次出門是去上�？床 �
和柚子一樣，為了找出病因，不斷檢查再復查，橙子也抽了不少血，“當時用留置針，前后抽了50多管血�！�
去年7月14日，橙子從上海交通大學醫(yī)學院附屬上海兒童醫(yī)學中心出院，出院記錄顯示，3個月16天的橙子被診斷為多毛癥、腎上腺皮質功能不全、中度營養(yǎng)不良�！爱敃r醫(yī)生說可能要吃一輩子激素藥，感覺天都塌了�！崩铥愓f。
根據其病例，南方醫(yī)科大學附屬深圳醫(yī)院皮膚科主治醫(yī)師譚帥分析，橙子的檢查項目中，皮質醇素下降，包括ACTH(促皮質激素釋放素)值下降，“用了外源性激素，那么體內的激素水平增高，反過來會抑制垂體，垂體分泌ACTH就會下降，那么就會影響身體內的皮質醇素下降”，簡單來說，外源性激素通過皮膚滲透進人體，那么寶寶自身的激素就會分泌少。
出院回家后沒多久，李麗帶著橙子去理發(fā)店，理發(fā)店師傅說，“這孩子毛這么多，理發(fā)二十幾年了，都沒見過這種孩子”。
這時候的李麗還不知道益芙靈被檢測出有激素，一邊給寶寶涂用益芙靈，一邊吃著補激素的藥�？吹借肿右曨l后，李麗最自責：“自己怎么就這么傻”。
后遺癥：
長汗毛、癬狀皮疹、發(fā)育遲緩的擔憂
見效快、治濕疹、抗過敏，讓福建歐艾嬰童健康護理用品有限公司生產的系列產品在寶媽群體中備受好評。
另一方面，不便宜的售價讓寶媽們更加確信——這是好產品。
數十名寶媽自稱在購買產品時，都是經母嬰店店員推銷，他們中最小的抑菌霜使用者，從出生7天時就開始接受此類產品，并產生了依賴性。
來自揚州的圖圖媽媽、徐州的悅悅媽媽以及柚子媽媽都發(fā)現，寶寶們停用抑菌霜后，皮膚很干，有發(fā)癢癥狀，“平時孩子夜里很乖，現在夜里醒五六次”，悅悅媽媽說。
徐美也為柚子擔心，作為7個月大的女嬰，柚子的皮下脂肪至今堆積嚴重，肉與肉鏈接的縫隙間，仍長著密密的長汗毛，“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褪”，那些曾經大面積涂抹益芙靈的后背，如今變得干燥，“經常來回蹭”。
和同齡人相比，柚子的發(fā)育有些遲緩，6個月大時才能坐著，至今無法站立，“腿上沒勁兒，寶寶沒有蹬腿的意識”。
去年9月25日，柚子在連云港市婦幼保健院做檢查的門診病歷顯示：初步查體為健康查體，身高62厘米中上。南京醫(yī)科大學附屬兒童醫(yī)院去年11月10日的出院小結顯示：4月29天大的柚子，身高為61.8厘米，這意味著，柚子此時與在連云港市婦幼保健院檢查時的身高所差無幾，在近兩個月期間，她沒有長高。
嘟嘟3個月大，和橙子的情況類似，兩鬢的毛發(fā)長到臉頰上，汗毛長。在同齡人中，他們的身高較低。
一些媽媽推測，上述癥狀可能都是停用含激素產品后產生的副作用。
藥師冀連梅告訴記者，強效激素的副作用中，就有可能導致長毛。
圖圖媽媽傳給記者的圖片顯示，她家寶寶在停用益芙靈后，經常半夜醒在床上翻來翻去，“肚皮上長有一片濕疹”。
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yī)院皮膚科副主任項蕾紅告訴新京報記者，如果抑菌霜含有強效激素，那么給患者帶來的不良反應與產品使用面積、使用時間長短都有關系，“如果是用了兩三天停掉就好，但如果本身患有皮炎濕疹并且使用時間長，激素類藥物具有依賴性，突然停掉可能會加重濕疹”，項蕾紅建議，如果發(fā)現不良反應，還是要及時就醫(yī)。
陸軍軍醫(yī)大學西南醫(yī)院皮膚科副主任楊希川教授在微博上曾公開表示：消字號和妝字號的所謂治療濕疹的軟膏和霜，是違規(guī)添加激素的重災區(qū)，而且往往是強效激素，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長期大面積使用會引起皮膚甚至全身不良反應。而激素(糖皮質激素)是皮膚科的常用藥，用好了是有效果的，能抗炎、抗過敏、抗休克、調節(jié)代謝等，但濫用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長期使用會有很多不良反應，比如毛細血管擴張、潮紅、多毛，還可誘發(fā)痤瘡、玫瑰痤瘡、激素依賴性皮炎等。
官方調查：
產品檢出激素案件移交警方
徐美、安強告訴記者，對于柚子寶寶使用益芙靈抑菌素后受到傷害一事，目前他們已委托律師，向生產商福建歐艾嬰童健康護理用品有限公司及售賣方母嬰生活館提起民事訴訟。
該案代理律師范辰、張召懷告訴新京報記者，1月15日上午，他們已正式向江蘇省連云港市贛榆區(qū)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
1月12日，該案發(fā)生地的連云港市人民檢察院也發(fā)布公告稱：將對福建歐艾嬰童健康護理用品有限公司等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目前，根據初步的統(tǒng)計，除了柚子寶寶外，連云港、宿遷、揚州、南京、徐州、鹽城等多地也出現了多個類似情況的寶寶。這些寶寶均因使用福建歐艾嬰童健康護理用品有限公司生產的“益芙靈”“開心森林”“嬰芙清”等產品，而出現了多毛、肥胖和發(fā)育遲滯，甚至體內激素紊亂的現象。
連云港市一官方人士告訴記者，在政府拉網排查中，他們發(fā)現，使用福建歐艾嬰童健康護理用品有限公司生產的產品出現類似肥胖、長毛的情況并非孤例，當地政府決定，為保證檢測結果客觀公正，連云港市衛(wèi)健委已將此前封存的益芙靈送往江蘇省衛(wèi)健委，準備委托權威機構檢測。
目前有多名律師已經參與援助這系列案件。由于本案涉及眾多消費者的利益，還有許多潛在的受害者，代理律師也在著手準備申請檢察機關提起公益訴訟，準備統(tǒng)一向江蘇省人民檢察院進行緊急反映，目前已將相關情況和材料進行了匯總。
柚子父母也在焦急等待中，他們希望，官方最終的調查結論，能將自己家人從網暴中解救出來，“這樣，更多的受害者才能勇敢發(fā)聲”。
1月17日凌晨，漳州市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發(fā)布通告稱：經有檢測資質的第三方機構檢測，已確認召回的涉事產品“益芙靈多效特護抑菌霜”和“開心森林一抹舒寶寶皮膚抑菌霜”含有氯倍他索丙酸酯，企業(yè)涉嫌生產、銷售偽劣產品。涉事企業(yè)所在地衛(wèi)健部門已將有關線索移送公安機關。公安機關已傳喚涉事企業(yè)主要涉案人員。下一步，漳州市將對涉事企業(yè)及其產品作進一步調查，堅決依法從嚴查處涉事企業(yè)及相關人員。
17日凌晨3點左右，徐美給柚子喂完奶，看到漳州市衛(wèi)健委的調查通報后，她失眠了，“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這件事”。
這名99后寶媽用“爽”字形容了當時的感受，“終于不用再被人說是炒作了”。
更值得慶幸的是，停用益芙靈近兩月后，柚子的身高開始增長。
她長高了5厘米。
(柚子、橙子、圖圖、悅悅、嘟嘟、徐美、安強、李麗均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王瑞文 實習生 謝婧雯 畢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