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省齊河縣與省會濟南一河之隔，是全省糧食生產大縣，素有“黃河糧倉”之稱，已連續(xù)13年糧食總產保持在20億斤以上，連續(xù)7年獲評全國糧食生產先進縣。春節(jié)前后記者在齊河縣農村采訪，有一個印象十分深刻：在村子里找個年輕人著實不容易。

　　在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的浪潮前，農業(yè)勞動力轉移是個必然趨勢。但是要將中國人的飯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農業(yè)生產必然需要一定數量的高素質勞動力�！罢l來種地”的問題一定要找到一個答案。

　　48歲“小年輕”種植戶

　　從濟南出發(fā)過黃河西行，當高樓大廈逐漸隱去，大片的田地出現在視野中，齊河縣胡官屯鎮(zhèn)便到了。

　　在胡官屯鎮(zhèn)的金穗糧食種植專業(yè)合作社，記者見到了行政人員李培培。李培培是地地道道的農村姑娘，如今和丈夫打工養(yǎng)家，家里的20畝麥地由公公婆婆種著�！斑@些地一年下來能掙兩三萬塊錢，指望幾畝地養(yǎng)家不可能。老人主要是看看孩子，順帶著種一點�！�

　　30多公里外，晏城街道大楊村，李娜的經歷也頗為相似。李娜做著道具網的生意，家里的幾畝地也是由婆婆種著。用她的話說，這些地更多是在“給老年人找點事兒做，不指望它掙錢的”�！胺N菜耽誤的精力多，老人年齡大伺候不了。家里的地都給婆婆種了麥子。種麥子相對省心點，一年忙不了幾天，平時她主要是給看看孩子、照顧照顧家里。”李娜說。

　　“父母這一輩還種，更多是個念想，不種地心里沒著沒落的。”李培培對記者說，“年輕人可都算賬，一家一戶要把自己的人工算進去，即便國家有補貼，那利潤也很微薄，真是賺不出來�！�

　　今年48歲的大楊村西紅柿種植大戶楊可俊，已經有了孫子孫女，當上了爺爺，但是在種地的人中，他依然是排得上號的“年輕人”�！拔覐�23歲結婚之后就開始種大棚，到現在20多年了。大棚都換了好幾茬了，回頭一看，人沒更新，我還是‘小年輕’。”

　　金穗糧食種植專業(yè)合作社的社員遍布在70個村莊�！俺藷o人機飛手和少數幾個職員，哪有年輕的？都是五六十歲的。我們這些四十來歲的就是年輕人�！崩硎麻L袁本剛告訴記者。

　　無論是一家一戶的散戶，還是種糧大戶、家庭農場、合作社，都在迎接著老齡化的到來，年輕人似乎已經成為農業(yè)領域的“奢侈品”。

　　大楊村葡萄種植大戶楊傳健是全村最年輕的種植戶，37歲，農齡7年。30歲那年，他辭去了司機的工作回村種葡萄。這么多年過去了，回鄉(xiāng)務農的同齡人依然就是他自己。

　　李培培今年32歲。6年前，為了照顧家庭和孩子，她回到村里，在合作社找了份大部分時間干文員的工作。“咱們這個年齡誰種地�。课抑赖木鸵粋€小媳婦在種地，比我小一歲，屬馬。其他的，再年輕的也是40歲出頭了�！崩钆嗯嘣诤献魃绻ぷ髁�6年，周圍的十里八村她很熟悉。

　　袁本剛說：“30多歲到40歲之間的，基本沒有一個在家種地的。我們想招聘個年輕人，真的是很難�！�

　　看農業(yè)勞動力的構成，1980年似乎成了一道分水嶺，前面的人被留在了田間地頭，后邊的人與土地分離開來。耕作，似乎已經成為了“60后”“70后”的專屬記憶。

　　“你覺得年輕人為什么不回來？”記者問。

　　“小青年在外面打工一天好幾百，回來種糧食一年千把塊錢，你種嗎？”晏城街道前甄村書記甄春才的反問把記者問住了。

　　趁著過年的團聚時刻，記者試圖在晏城街道、胡官屯鎮(zhèn)的幾個村里找些年輕人詢問一二�；蛟S是受“就地過年”影響，臨近年根兒，村里也并不似往年熱鬧，年輕人的身影依舊沒有成批成群。當記者問及這些基本因為過年過節(jié)才會返鄉(xiāng)的年輕人是否會考慮回鄉(xiāng)種地時，得到的答復高度一致：不會吧。

　　“如果你們的孩子決定回村種地，你支持嗎？”記者在采訪中逢人就問，被問者全都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他才不會回來。”

　　“那你們會勸孩子回來種地嗎？”回答往往是半晌的沉吟——

　　“農業(yè)不好干。投入比較高，但是回報慢，還很可能一輩子翻不過身來。”

　　“農業(yè)風險大，市場一波動真是受不了。去年西紅柿是十塊錢三斤，今年是一塊二一斤，同樣的付出，產出差別大了�！�

　　“一下地就嫌扎腳，連自家的地在哪里都說不清，這怎么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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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繞不開的規(guī)�；洜I

　　雨水節(jié)氣，萬物萌動。驅車穿行在齊河縣，曠野之上，返青的麥田、剛剛耕過的土地、白色的大棚次第閃過車窗。如今，田地的“邊界”正在逐漸打破。

　　最早為人們接受的是土地“內部流轉”，楊可俊現在種著的幾塊地就是這么來的。楊可俊的兄弟和叔叔外出務工，家里的地沒人照料，于是便交給楊可俊打理。“這種情況很多，人不在村里了，又不想讓地荒了，地就給親戚或者鄰居種著。”

　　種不動、不愿種、沒法種，農村老齡化在加劇，能種得動地的親戚、鄰居越來越少。漸漸的，種糧大戶、家庭農場、合作社等規(guī)�；N植方式應運而生。

　　為了讓土地成方連片，前甄村2018年組織了一次調地。“把愿意入社戶的地調在一起，不愿意入社戶的地調在一起。村里有290多戶人家2700多畝地，當時就有很多人不想自己種了，第一波就有100來戶500來畝地入合作社托管了�！闭绱翰沤榻B。

　　前甄村村民入的社是鄉(xiāng)土豐利農機服務專業(yè)合作社。從前甄村的500畝地起步，現在合作社在多個村里種植著2000多畝地，還以半托管的形式管理著6000多畝地�！斑@幾年越來越多的人找來想要入社，有些地塊離我們自己的地很遠，我們沒法收�，F在種地的人在變老，年輕人又不種，不入社的話真是很難辦�！焙献魃缋硎麻L甄利軍認為。

　　對于土地這種從零到整的變化，和土地、農民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大楊村黨支部書記楊江林感受更深刻。大楊村位于城鄉(xiāng)接合部，靠近齊河縣城，離省會濟南也近，區(qū)位優(yōu)勢明顯。村里共有1499畝地，2014年開始流轉。“剛開始能接受流轉的人少，包括現在總的來看流轉的地還是少，個人種個人的這種情況還有1000多畝，但這個情況肯定會變。現在還能勉強種得動的，再過幾年真就沒人種了。而且用老辦法種地根本不行了，投入大，產出小，生產銷售都跟不上。規(guī)�；N植這是個必然趨勢，現在正在磨合期�！�

　　目前僅僅在齊河，全縣累計培育50畝以上種糧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專業(yè)合作社1630家，發(fā)展專業(yè)服務公司、農機合作社等經營性服務組織486家，糧食生產綜合托管率達到80%以上。

　　“現在越來越多老百姓愿意入社了，但是有些地我們還真要不了，有些也真是不敢要�！闭缋姼嬖V記者。

　　甄利軍坦言，土地價格太高，用不起地的問題在近年來逐漸凸顯。在甄利軍看來，發(fā)展土地規(guī)�；洜I，先是花費幾年工夫破除老百姓心理上的障礙，讓大家接受規(guī)�；洜I的形式，然后緊接著開始遭遇產出不穩(wěn)定和老百姓對土地收益高預期的沖突。“農戶想讓地價盡可能高，但合作社得算成本。農戶的心理預期合作社根本掙不出來，這就沒法推進了。我從2017年開始逐漸發(fā)現，土地太貴正在制約著合作社的發(fā)展。”

　　甄利軍提出“適度調地”的概念�！澳挲g大的、外出打工沒有時間的、不愿意種地的人，他們對土地收益的預期低，把他們的地調整在一起，規(guī)�；N植；愿意種的人對土地收益的預期高，他們繼續(xù)自己種。這樣農戶能滿意，合作社也能承受。有些地方已經采用了這些辦法，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合作社遇到的土地問題不只是這些。為了增加土地收益，不少合作社都在探索三產融合的路子，農產品深加工幾乎就成了必經之路。深加工首先要解決的是建設用地問題。

　　記者采訪中了解到，在建設用地指標的爭奪中，農業(yè)項目的競爭力相較工業(yè)項目弱很多�！稗r業(yè)納稅不行，競爭不過工業(yè)項目，希望政府能給一些扶持�！痹緞傉f。

　　智慧化是另一條解題思路

　　立春那天，甄利軍正忙著給合作社位于前甄村的500畝地澆水。平整寬闊的土地上，噴灌機甩出70米的“水袖”。春節(jié)一過，他就要在這片土地上播種藜麥。去年，齊河加大農業(yè)種植結構調整力度，推進藜麥規(guī)�；N植，這其中就有甄利軍的500畝試驗田�！斑@么些地靠人澆地得澆到什么時候？靠這些大型機械，一天就能完成80到100畝地的作業(yè)。”

　　正月初七，甄利軍的藜麥播種拉開大幕，施肥、旋耕、播種同時進行。借助新一代的播種機，兩天工夫，播種工作全部完成�！胺N藜麥是個技術活，不是傳統播種能實現的，得借助智能化的設備�！闭缋姼嬖V記者，“藜麥的種子跟小米似的，一開始就吐一點小芽，很弱很弱，也就比頭發(fā)絲兒稍粗一點，要是種得稍微深一點就拱不出來，這就對苗床、對播種機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逼著你必須提高精細化、智慧化水平�！标坛墙值涝谌ツ瓿晒ΩN500畝藜麥的基礎上持續(xù)發(fā)力，依托鄉(xiāng)土豐利農機服務專業(yè)合作社的力量，秋天又在河口閆村流轉土地，今年藜麥種植基地面積可確保在1500畝以上。

　　在金穗糧食種植專業(yè)合作社，幫村民們打藥是合作社的熱門服務之一�！叭斯ご蛩幰惶煲簿痛�20來畝地，現在無人機打藥，大疆的T20、T30無人機一架一天平均作業(yè)1000畝。我們胡官屯鎮(zhèn)總共不到10萬畝地，無人機打藥的話幾天就能完成。而且人工打藥，基本年年都有人中毒、作物中毒的，用藥量不當、技術性上把握不住，都容易引起中毒，用無人機打，用量精確還安全。這就是機械化、智能化生產的效益�！痹緞傉f。

　　誰都能看出智能化、數字化是個風向所在，但是真的想站上風口卻并不容易。在數字化改造的資源爭奪戰(zhàn)中，僧多粥少的現象在加劇。

　　“就比如我們去年買了七八架植保無人機，但是走不上補貼。我了解到全市針對無人機的補貼也就夠補20來架的，還不夠我們一個縣用。”袁本剛說，有些先進的新設備價格比較貴，如果國家有相應的補貼，合作社乃至農戶們會更容易接受、采用新技術。

　　“現在不是說沒有優(yōu)惠政策，是我們有時候很難切實享受到。比如有時候買的設備，沒有針對這一塊的資金，有的時候是報上去了，等錢等太久�！闭缋娬f。

　　“可否把補貼和糧食產量掛鉤？不管你請了什么專家、買了什么機械，都是為了服務于糧食。以糧食產量定補貼，這樣可以大大減少不必要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能引導大家把注意力真正放在產量上。”甄利軍說。

　　年輕的“逆行者”

　　在勞動力外流的大潮中，楊傳健無疑是一名“逆行者”。

　　與眾多喜歡往外走的年輕人一樣，30歲之前，楊傳健曾外出打工，給蔬菜商販做過很長一段時間司機，方圓400公里他基本跑遍了。7年前看中了葡萄市場，他選擇回鄉(xiāng)務農。

　　“我當時是邊開車邊看行情。2013年那會兒，光齊河縣城這一個地方一天能銷售多少葡萄？一輛車5000斤葡萄，一天能銷售12車，就是6萬斤。這是光縣城啊，市場多大啊？”終于，在考察了三年葡萄市場之后，2014年，這個沒種過地的“農二代”回到村里。

　　很快18畝葡萄種了起來，葡萄一收獲就迎來了大賣。去年，楊傳健和父母經營的葡萄棚純盈利21萬元。

　　全職種地需要多方考慮，而多種形式的“兼職農民”，則為農村吸引年輕人、留住年輕人提供了一條解題思路。

　　正月初八，袁本剛帶領合作社員工來到地里查看小麥苗情和土壤墑情，研究春季田間管理措施�！斑@片地是去年冬天我們澆了越冬水的，墑情比較好，長勢也比較好。根據這個實際情況，我們把施肥和澆水的情況往后推遲�！毕逻@個結論，袁本剛靠的不只是自己的耕種經驗，還有今年新引進的四名專業(yè)技術人員的綜合研判。

　　記者注意到，相較“專職農民”隊伍中年輕人的難得一見，在技術員、無人機飛手、農機司機等專業(yè)技術崗位上，年輕人逐漸成為活躍群體。農業(yè)生產正向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鏈條模式演進，分段負責、專司其職的耕作方式正在逐步取代傳統農業(yè)的全鏈條勞作。

　　甄利軍告訴記者，鄉(xiāng)土豐利農機服務專業(yè)合作社有員工七八十人，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是“全職”的�！按蟛糠质亲杂苫顒拥�，農忙的時候會找他們來干活。播種的人管播種，打藥的人管打藥，你讓播種的人去打藥他也不會，大家各司其職。農機手們依靠我們，我們也依靠他們，大家彼此都比較喜歡這種用工方式�！�

　　袁本剛的感受也非常相似。正月十六一早，他剛“面試”了一個志愿加入無人機飛手隊伍的小伙子�！八綍r打工做電焊，想著農忙的時候回來做無人機飛手打藥。農業(yè)季節(jié)性很強，農忙的時間相對集中。如果大家全職待在家里那賺不出來，全職在合作社干我們也養(yǎng)不起，現在這種季節(jié)性用工是目前摸索出來的最好的方式�！�

　　這條農業(yè)“流水線”，根據農時階段性務農、時薪性價比高、專業(yè)技術要求高等特性，正吸引著大量年輕人以“兼職農民”的身份回歸土地。(指導老師 周學澤)(陳曉婉)(完)